【旌奚】京控案(十一、十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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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控案(十一)

府兵们一阵忙碌过后,后宅火光终于黯然熄灭,风中烟尘味甚浓,内外焦黑一片的书房映着惨淡月色,显得有些可怖。

 

林奚眼见萧平旌深锁着眉头自外面回来,便知结果必不如意,安慰道:“好在孙大人性命无碍,只是受了些许轻伤,这会子管家已经扶他去歇息了。”

 

萧平旌听罢,蹙起的眉头渐展,点点头道:“幸好他无事,只不过……这到手的线索又断了……”他目光悠悠,忽然想起什么:“对了林奚,你怎地会来并州的?”

 

林奚抬眼,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,早知他有此问,缓缓道:“潜入济风堂行刺之人虽曾以黑巾覆面,可手上的疤我倒认得。那日远远望见,心中存疑,向店小二略一打听,才知道这几人似是奔着并州而来,”说着,她捋平颊边的乱发:“如此,我便跟来了。”

 

四日前,聚仙楼的老板娘因传菜扭伤了脚,便差人去请了临街济风堂的林姑娘前来诊治。可巧这老板娘歇息的三楼雅间有扇窗户正对着二层靠窗的那个位置,那人自斟自饮时无意将食指上的刀疤露了出来,恰巧被林奚撞个正着。

 

“哦?”萧平旌眉头微扬,眸中盛满惊讶和笑意,上前了两步,很自然地捉住她的手:“这么担心我?”

 

林奚一愣,眼神触到他揶揄的目光,心中一阵羞窘,抽出手来没有接话,又向一旁避开了两步。

 

萧平旌自知失礼,面上却神色不改,坦诚地说:“亏得你来的及时,林奚,多谢你……”

 

他望向她,想起刚刚过去的林林总总,不由感慨,“这波黑衣人可以先于天子御史抵达并州预谋刺杀,想必背后主使之人亦是位高权重,否则消息怎会如此灵通?”说着他撇撇嘴,“难怪老阁主说,离天太近的地方,各种势力必是盘根错节,局中之人各抱地势,勾心斗角,真是活的太累了……”他略作停顿,唇角一弯,眼睛露出一丝神往:“……还是江湖悠远,舒服自在……”

 

闻得此言,林奚望向他,眼睛忽而明亮,略略颔首,不再言语。

 

 

次日清晨,几缕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,在青石板上留下一片斑驳印记。携旨出京的御史大夫王帧亲率五十精骑,浩浩荡荡地进了并州府衙。

 

萧平旌与众人一一招呼应礼。作为京控案的原告,朱子义也一路跟随王帧前来,他向着二公子告礼一声,忽然,看到远处的人群外,一抹倩影正静静立于树下,姿态甚为眼熟。朱子义一怔,眨眨眼再看,却被人群挡住了视线,他心中涌起一阵激动,转身挤出人群,奔了过去。

 

行至廊下,林奚感觉有目光自身后投来,回眸,见是朱子义正看着自己,于是生疏又客套地冲他颔首致意,便要转身走开。

 

朱子义下意识地叫住她:“林姑娘,请留步。”

 

林奚停下脚步,回首看着他。

 

朱子义紧了紧汗津津的手掌,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:“金陵……一别,林姑娘……林姑娘一向可好?”

 

“还好,多谢。”

 

朱子义顿了顿,刚想询问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并州,转念又一想,林姑娘与二公子的情分颇深,她,大约是同他一道来的吧。当下心中闪过那么一丝惆怅,口中期期艾艾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 

这时,一阵脚步声自他身后响起,那声音朗朗道:“林奚,王大人想即刻提审孙敞,让我来问问他伤势可要紧?”

 

林奚冲萧平旌一点头,蹑起裙裾跟上。园中小道花木环绕,鸟鸣声伴着微风阵阵传来,阶下草植拂过二人衣袂,摇曳翩跹,留下一片露水痕迹。看着林奚和萧平旌堪如璧人般的背影,朱子义有些触动,他心中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,心道:“林姑娘这样的人物,恐怕也只有像二公子这样飞扬疏阔之人才能与之相配吧……我……如何能跟二公子相提并论呢。”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袖,即刻收拾起心绪,跟随众人往府衙前堂方向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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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控案(十二)


天正二十四年,兵部齐侍郎向萧歆举荐孙敞时,曾夸他少有大志,且有大才。

 

有大志且有大才之人,自然想做番大事。孙敞从政之初的十余年间,一直清廉守正,声名极好,他任监察御史时屡屡拒绝贿赂,却也多次触犯权贵,外放并州后,更是不为地方同僚所容。他有志干一番事业,但无权无位就是不能成事,于是不得不向多数派靠拢,利用金钱向上疏通,期盼早日得以离开地方,回到京城。

 

静立一旁的萧平旌终于按奈不住,向着孙敞道:“孙大人早年清风峻节,直言敢谏,自请朝廷开你的缺,外放并州之后却指使少尹吕禄强买吴家珍珠,霸占许明的《柳蝉图》,还将其发配远方,较之昔日,孙大人就不觉得惭愧吗!”

 

“事未经历不知难啊,二公子不在朝堂,自然不了解。依梁律,孙某食奉月四十斛,绢春十匹,秋三十匹,绵二十斤,这笔俸禄我不仅要养活一家老小,还要打赏辖下县吏,府中长随,一来二去,哪还有什么银钱剩下?遇上逢年过节,便要游走活动,赶上京中官员视察,还要迎来送往,疏通关系。这百颗珍珠加上一幅画可保我辖内百姓不至于被沉重的徭役、赋税逼迫,二公子难道不觉得这笔买卖做得值吗?”

 

“荒唐!”不等萧平旌回答,跪于下首的朱子义便怒道。

 

孙敞的视线轮番在众人脸上绕了一圈,突然仰天一笑,道:“荒唐?这是事实!做人可以独善其身,然做官须得兼济天下,私情公理,舍此存彼……”

 

朱子义眸色一冷,摇摇头,叹道:“真乃旷古奇论也!暮夜怀金居然成了理所当然!”

 

孙敞听罢,不由得一笑:“高谈阔论,唯书生尔……朱先生以为这地方官好做吗?在任的这几年我是上下掣肘,左右为难,空有一腔报国之心,无奈命运乖蹇,不得不做下许多违心之事,”他说着屈膝跪下,木然垂下目光:“该说的我都说了,该做的我也做了,功过是非,还望御史大人向陛下据实禀报,降级留用也好,革职查办也罢,我孙敞,都认了……”

 

京控案初审三日后,御史大夫王帧将供状封存,押着孙敞,准备一起回宫见驾,回复圣意。临行之前,王帧拉过朱子义认真道:“朱先生乃正义之士,与其留在并州这个小地方教一辈子书,倒不如随我一同回京,谋个官职,报效朝廷,不知先生意下如何?”

 

朱子义喉头微动,好一会儿才无声地笑了一下,摇头道:“我答应过祖母,此生绝不入世,这番入京控诉瞒着她老人家,已是大大的不孝,”他说着郑重一揖,“多谢大人美意,祖母年事已高,膝下只剩子义一人侍候,故土难离,还望恕罪。”

 

王帧见他心意已决,便不好再劝,萧平旌和林奚与朱子义致礼告别,一行人浩浩荡荡,往京城方向行去。朱子义望着人群中那个纤细的身影,目光缓缓凝起,直到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官道,变成一个蓝点,“林姑娘,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他口中喃喃。

 

说是后会有期,朱子义却从此再没遇见过林奚。

 

 

夕阳西下,金陵万物皆笼罩在黄昏的余光之中,霞光将济风堂的乌木窗框染成了金色,七宝将自己团在窗沿上,眼睛眯成一条线,大力缓慢地摇着尾巴,一副十分惬意的样子。

 

氤氲的白气自罐口四散开来,清淡的茶香充盈在鼻尖,煨烤的茶汤,茶色橙黄,浓香扑鼻。若是往常,面前的二公子嘴角定会浮起笑意,然后一脸满足地道声“好茶”,而今日,他只是轻啜一口,神色淡淡地望着盏中浮起的袅袅茶雾……

 

须臾,他眉头微微凝起,向她问道:“林奚,你说孙敞,算是个好官吗?”

 

他如是问,林奚倒不觉意外。回京的一路上萧平旌都神色郁郁,他不曾开口,她也不便多话。如今萧平旌主动提出来,倒是让林奚松了口气。

 

她微微抬眼,萧平旌手中端着茶盏,正低头啜饮。

 

“我有位师伯,自小酷爱医书,不喜读史,每每翻上两页便会哈欠连连,”林奚神情从容,轻抿一口茶,自顾自地说起故事:“我那时年幼,刚刚接触医道,觉得医书才真真是晦涩难懂,于是心中犹疑,便向师伯请教……”

 

林奚自幼失怙,跟随老堂主学医,萧平旌虽然心里有数,却还是头一次亲耳听林奚自己提及少时经历,便不打断她,只是静静地听。

 

“我问师伯为何觉得史书枯燥乏味,他回道:为尊者讳耻,为贤者讳过,为亲者讳疾,是以书中记载的贤者往往白璧无瑕,庸者往往十恶不赦,岂不知人性复杂,世间万事亦不是非黑即白、非此即彼……”

 

闻得此言,萧平旌望向林奚,眼睛忽而明亮。

 

“那时我还不能够明白师伯话中的深意,后来学医的时间长了,才慢慢悟出其中的道理……比方说辰砂这味药材,《药经》中的注解是性甘,微寒,有毒。自古皆有方士以辰砂、红铜、黑铅、硫磺制成丹砂,扬言服之即可延年益寿,时人却不知这丹砂有毒,实在吃不得。”她顿了顿,接着说道:“然《普济方》中有味丸药,名曰‘辰砂黄连丸’,书中云‘取辰砂、宜连,生地黄,上药为末,炼蜜丸,以枣汤服之,可治心绪蕴热,惊风癫痫。’两个方子,皆以辰砂为主药,一种可救人,一种害死人,你说……辰砂这味药材,是好,还是不好呢?”说罢她望向萧平旌,弯弯的眉眼带着狡黠。

 

萧平旌怔住,随即,面上喜色浮现,恍然大悟道:“林奚,我知道该怎么做啦……”说着将面前的茶汤一饮而尽,眉间眼底略过一丝惋惜之色:“可惜我没能早些认识你,林奚,谢谢你。”

 

林奚放下手中茶盏,微笑抬头,却发现面前的人仍是一瞬不眨地痴痴看着自己,顿时觉得耳根发烫,偏过头去,不再看他。

 

 

并州朱宅佛堂外,夜风吹着落叶沙沙作响,佛堂内灯火通明,年过七旬的朱老夫人拄着拐杖,站在佛堂中,全身颤抖:“你可记得答应过我什么!”

 

朱子义跪在祖母面前,低声道:“孙儿答应过祖母,此生绝不入京……孙儿知错了……”

 

朱老夫人眼含泪水,提起拐杖朝着他后背重击数次:“君子言而有信,一言既出,金玉不移,你违背诺言,祖母罚你在佛堂面壁,没我的允许,不准起身!”

 

朱子义眼中似有泪意,伏身给祖母行了一礼,复向佛祖跪下,不再言语。

 

老夫人面色有些苍白,握着拐杖的手仍不住颤抖,她的眼神越过佛龛,望着架子后面那个无人知晓的暗格,口中呢喃:“若你有个三长两短,让我如何向他交代……”

 

佛龛后的暗格里,供着一个牌位,上书“先夫萧公讳景桓君之灵位”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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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为尊者讳耻,为贤者讳过,为亲者讳疾"出自《春秋公羊传》

“食奉月四十斛,绢春十匹,秋三十匹,绵二十斤”是魏晋时期朝廷发给州牧的薪水--来自《历代官员俸禄、工资表》

关于朱兄的身世,大家看到这篇应该很明了了吧,哎呀这线埋的好辛苦,今天终于写出来了,真是爽快。

记得榜一剧中梅长苏得知誉王妃怀有身孕,念及无辜,于是派人将她换出天牢,再无后话。这其实是改编,原著中并未提及除誉王外其他人的下落,倒是提过誉王妃的母弟是朱樾(就是后期查封妙音坊的那个),她被秘密救出天牢,想要保命,必须隐姓埋名,于是我就把她母亲的姓给摘过来用了,朱兄和他早逝的爹也断然不可能姓萧,姑且一并姓了朱吧。

这一章想要表达的点就是,皮筋不适合朝堂,这是性格使然,他爹和他哥是啥都明白啥都不说,奚eo毕竟和他师傅共同经营一个大的跨国公司,知人善用,实践出真知嘛,所以孙大人的话,她听明白了,小皮筋却懵懵懂懂不明白。

京控案还有最后一章,希望这个礼拜可以更完,祝小伙伴们食用愉快,笔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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